第六章井下人4（1 / 1）

自那天起，我每日寅时三刻便起来从井里提水，先提够两缸靠着水缸小睡片刻，待银虎门有人醒来，再从山下提剩下两缸水。这样省了力气又不会不然会被卫波他们发现。

夜里等众人睡下后我再偷些吃的，给安广泰送去。可怜的老人吃什么都很香甜。圆润的月亮穿过云雾映照在井口四周，反射出一片银色的光芒来。井水中的月亮闪闪颤抖着，好象有银鱼儿在水中跳动。井台边的老人轮廓分明如同半座银像，他佝偻着身子向我讲起他的苦难历程。

“我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被武当山众师兄叫做“玉面郎”。家里很有钱，牛马成群房屋无数，都是主上传下来的。我爹爱养花，自比花中仙人，碰上什么名花异草，不论价钱非得儿买下细细养护。庭院中遍植花卉竹木，每当盛夏蔷薇、牡丹、木香、茶縻、十样锦、丹桂、水仙、金莲一起开放灿烂如锦，香气袭人远近闻名。我爹让我哥从了文让我投了武，自己关起门来作了个花中神仙，倒也快活。可家里没有当官的，服不住这些财气。知府的大舅子看中了这个花园，要贱买下来。我爹一辈子与世无争偏把这爱儿当命根子怎会答应？后来家里出了家贼，和当官的里外勾结，找了个私通山匪的罪名把我爹打入大牢。所有的家业都被他们霸去。我爹和哥哥都死在狱中。我在武当山上学艺才幸免于难。”

说道此处老人涕泪尽下，伤心地拍着辘轳道：“你说我有多糊涂，整整上告了八年，从县告到府从府告到京城，结果非但没告倒恶人还挨几顿板子。几年下来，颠沛流离人不象人鬼不向鬼的。不是说有宋青天包青天吗？不是说邪不压正吗？不是说法网恢恢国法无欺吗？我怎么没看见。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还有厂卫到处是豺狼，个个是衣冠禽兽。国法只是给我百姓定的，执法者本身就是天大的法。皇帝老儿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我还指望着他们平反昭雪，你说我有多么傻。呜呜呜呜”他讲到这里使劲敲着自己的脑壳，仿佛再也不愿回忆那些苦难了。

“我终于想通了，报家仇不能指望别人。于是我就上了四兽山，当了刺客。可刺客不能为自家的事情去杀人，这是规矩。我就等就盼，每年清明都在家父坟地前发誓，祈祷上天开眼，期待有一个雇主恰好来买仇家的头。可就是没有。那些年，我把每个雇主的仇家当作自己的仇家。营生作得都很漂亮，总共取了三十四颗人头，没失过手。我和楚云飞和旷缅成了四兽山的头牌杀手。还教了徒弟，就是你师父陈丕。我四十五岁那年清明，终于忍不住了，捣了个鬼。偷偷下山花钱顾人出面来买仇家首级。回头来我又把价钱压到最低，夺了这笔生意。夜晚我溜进花园，亲手抓住仇家，历数他的罪状。可知府的大舅子也不是吃素的，偏不让我如愿，自己一头碰死了。我气极了，见他老婆狂呼抓贼，就把她一家六口全宰了。然后我回四兽山说明情况，等待制裁。你知道吗？四兽山自定天条后还没人敢违反呢。他们为此分成两派，一派说是违反了第四天条“为几杀人累及无辜”主张跺去双脚逐出去，一派认为是违反了第七天条“为几杀人诓骗联盟”主张关在井里直到死。双方嚷了半年没结果。你孙师傅还给我留了个便门叫我逃跑。真可笑，要是想跑就不会回来了。犯了刺客联盟的天条，就该得到惩罚。我综合两方意见，选了最重的刑罚，自跺双脚答应在井下呆上十八年，为每个屈死的灵魂守孝三年。今年是第十六年、、、、、、。孩子，我的故事讲完了你说说上边的事情吧。这么多年了、、、、、、”

他不愿意讲在井下十六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把我知道的四兽山讲给他听，他大惊小怪变化如此巨大。

“旷缅那老东西也死了？楚云飞那后生多么谨慎，怎么也死了，我这个废人却还活着。”他长嘘短叹了良久对我说：“当刺客就不得好死，历来如此。”

我问他：“你后悔吗？”

“当然，杀人不过头点地，干吗杀人全家呢。如此残忍和仇人有何区别呢？”

我不由肃然起敬：“安爷爷，你本来就会武艺，可以自己去报仇的。为何要当刺客，受天条管束，现在弄成了这样。”

老人一怔想了一阵儿说：“孩子，话不是这么说的，人的命运是不可预测的。要是早知道自己会开杀戒，就不接这活儿了，让小楚去也可以呀。同样的道理，知府的大舅子知道会遭报应，就不琢磨我家花园了。我爹要知道花园会给他带来灾祸，就不种花了、、、、、、今天的你不能预测明天的事情，所有的苦难都不能避免。这就是命。即使杀了人我也可以远走高飞呀，可我的性格或者说是良心管着我，不能那么做，必须接受处罚这才公平。仇家做了伤害天理的事该杀，我做了错事该罚，这是规则，我若不守规则，和他有什么区别？有什么资格去杀他？与天与地都有个交代。这是我的立身之本。”

我听这话怎么这么耳熟？想起来了，欧阳风起快被打死时也这么说来着。锦儿好象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们究竟中了什么魔？杀坏人还要资格讲良心？恶人杀善人有什么资格？。井下老人既给自己定规则，又盼着出来的那一天。真可笑。我盯着老人苍老消瘦的脸，忽然有一种不开心感觉。那种感觉挨打受累时没出现过，面临死亡时没出现过，被人抛弃时也没出现过的。现在却在心头涌动，如潮来潮往不能平息。那种感觉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