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养轻重（2 / 2）

天生的心疾，与家人离散十多载，恩师失踪，凤仙姐姐离去，道法尽废，现在连身体都残缺。

墨兰悄步走近时，已看到文炳垂首观掌之状，一时止步，不敢上前。

良久，文炳才放下手来，原本微有激动之像的身体静下来，叹道：“我是谁呢？”

少女不由一怔。

文炳却未追问，忽地侧头向她一笑，露出苦涩之意：“姐姐可否告诉我，我既生在人世，为何不能像他人一般有苦有乐，而尽苦无乐呢？”

墨兰哑然无语。

她答不出来。

文炳微微前倾，靠双臂撑膝支撑，垂目看着地上一根小草，淡淡道：“古时有一个人，出生时父母便被歹人杀了。那些歹人看他幼小可爱，便收养不杀，他也不知往事，认贼为父。多年以后，他已是匪徒贼首。偶有一日，一位道人路经他所在的山寨，施展仙法，给他看了前事，结果惹得他凶性大发，力杀道人示众。道人死前问他为何如此对待恩人，他说，生之恩，怎如养之情？你害我要憎恨养我之人，已获死罪。”

墨兰默然不语，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故事。

文炳轻声道：“这是家师对我说过的一个故事，当时他问我，生之恩与养之情，孰重孰轻？我那时毫不犹豫地说，生而不养，便是无情，无情之辈，轻如鸿毛。未生而养，是为情重，有情之人，重于泰山。”

墨兰听着他一言一语，不知为何，忽然心生酸涩。

文炳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今时今日我才知，原来生而不养未必无情，未生而养未必情重。母亲生我，虽然无奈分离，十多年来却情牵我身；凤仙姐姐养我，虽然长聚，却竟能一夕便离，毫不牵挂。”

一念至此，突生异觉。

这故事正是恩师在叫自己救助文上林父子前夕所讲，莫非当时便有深意？

静听的少女心内酸涩加剧，眼角一重，几忍不住泪落。

直到这刻，她才终于明白过来，这瘦弱的二公子此刻自言自语，自抒胸意，竟是在为昔日之事伤情，亦在为自己重归父母身边寻找理由。这看似赢弱、实则倔强的少年，深知若舍不下过去，便难以重获新生。

文炳费力起身，再不说话，径向来路走去。墨兰默随其后，走到青竹尽头见到烈日映下，忙展开手中纸伞，为之遮阳。

文炳笑了一笑，说道：“适才之语，还请姐姐莫要讲与他人知。”

墨兰芳心微震，想到他这些话只给自己听，显是看待得与旁人不同，不由心思絮乱。忙应道：“是。”

文炳点了点头，见她忙着为自己遮阳，却不顾自己曝晒，便推开伞道：“姐姐自己遮罢，我江湖出身，不惧这些。”说着走回院子，留下少女怔立。

午后盘膝打坐，正调养内息时，忽闻异声，睁眼看时，文夫人正笑吟吟地走入来，身后两个小丫环端着两盘子蜜饯瓜果相随。

文炳呆呆看着，墨兰在旁轻轻地嗽了一声，他才醒起自己身份，忙要下床。文夫人急忙上前拦着，笑道：“你身子虚，歇着罢。”文炳“哦”了一声，便要依言坐回，突见她眼露异光，满是期盼地看着自己，不由醒悟过来，嗫嚅半晌，终吐出一句：“娘……”

文夫人喜意顿溢，忙不迭地应声：“嗳――”旁边丫环见他俩人古怪，无不心底暗笑。

文炳心内一叹，已知这一生重归正途，再不能与文家分隔。

是日直至入夜，拉着爱子聊了半天的文夫人才不舍离开，仍是留下墨兰侍候。文炳调息多时，体内仍气息虚弱，心知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只得就寝。墨兰在外室浅眠相侍，夜半时突被内室异声惊醒，忙入内点着烛火，只见文炳满面泪痕，却仍闭目未醒，方知他梦呓。细看时见他手脚时抖，汗流浃背，突地一声大叫，挣跃而起，似要狂奔。

墨兰只来得及拦腰抱住，但觉他巨力相挣，几不能控，骇道：“二公子！”

文炳悚然惊醒，颓然坐倒，惨然道：“师父走了！”

墨兰料他噩梦，忙软语相慰，又取来镇气宁神的汤药，半晌始抚平他一股惊惧之气，重新入眠。她一时疲累，又恐他再生什么动静，便伏在床边，不料这几日照料文炳耗力太甚，身乏体困，着头便睡。

过了不知多久，文炳忽然坐起身来，着鞋下床，带醒墨兰，后者惊道：“二公子？”

文炳向她一笑，道：“有劳姐姐了。我没事，只是想出去走走。”

墨兰只得随他出门，来到院内。

两人静立院内，耳畔只有虫鸣风响，绝无人声。

文炳呆立半晌，忽然说道：“那是什么声音？”

墨兰也听得一阵丝乐入耳，似从极远处传来，一时不解，猛地醒起，道：“国丈府今日寿宴，大概从那边传来的罢。”文炳呆呆听着，隔了多时，说道：“京城不是宵禁极严么？”墨兰应道：“国丈府是不同的，京中豪门第一，连皇上也敬他三分。楚家大国舅又是镇守京畿的大将，要禁要放，一令由他说了算。”

文炳默然半晌，道：“岂非权势遮天么？”

墨兰只能道：“大概是罢。”

文炳仰望深不见顶的星空，只见圆月无踪，星耀满天，悠悠道：“中秋之夜，却不见月，满天星斗便像失了主将般，乱作一团。我听说这大明天下，早已是错乱纷起，宵小横行，原来真的如此。”

墨兰听他言语间含意甚深，不敢接话，只道：“夜深露重，公子还是回房歇息罢。”

文炳却向她展颜一笑，道：“我睡不着，姐姐陪我聊会儿罢。”坐到廊下阶边，轻轻用袖子扫了扫旁边，笑道：“姐姐请坐。”

墨兰却皱起秀眉，仍是柔声道：“公子若是受寒，婢子在夫人处担待不起，还请体谅婢子些许。若真要闲聊，也该屋内。”

少年不意这丫环如此倔强，无奈道：“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