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6）（1 / 1）

金莉莉出走的那年申伟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申岚才六个月大，襁褓里的小婴儿，整天只知道吃和睡。孩子大部分都由金莉莉的母亲，也就是申岚外婆金师母照顾着。这夫妻两个人对为人父母的义务是尽得少之又少，最后基本都不在怎么管孩子。

那个时期，政府刚刚开始实行改革开放。金莉莉不但长得漂亮又是厂里的骨干分子，她要求上进的很，每天除了上下班外，多出来的时候还要上夜校学习。她学的是外语，生完孩子，金莉莉在家修产假的时候还不忘整天拿着书复习外语。申伟则是个粗人，没念过几年书，念书的时候也进不去脑子，所以干脆就进厂跟着师傅学了手艺。在厂里通过介绍人认识了金莉莉，他一眼相中她，见金莉莉的第一面他就暗自决定一定要娶到这个女人。

金莉莉见了面之后对申伟反倒是不理也不睬。申伟托介绍人去问情况，介绍人去是去了，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申伟自小便对自己的长相颇有自信，且不说有些优势，至少也不是那种令人厌烦的长相。在那个年代里，多少还是讨小娘鱼喜欢的，所以常常会收到一些未曾署名的书信，可他则不以为然，也不当回事，他自视甚高，反倒觉得那些小娘鱼轻浮、不得体，他喜欢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大方得体，天生一股大家闺秀的内敛模样。家里头在找对象方面是希望他能找个知根知底的清白人家，不希望他自己找，总归是找介绍人会妥当些，申伟也不反对找个做法。没多久介绍人就同他与金莉莉牵线搭桥了。但万万没想到，他们见过面后，申伟倒是中意的很，可小娘鱼却毫无表示，这没头没脑的反常表现让申伟浑身不自在了。介绍人也急了，给他花了一番心思，分析来分析去的，最后让他主动出击。总归还是有机会的。申伟听了这句话也觉得甚有道理，总之，他实在想不通他这等优秀青年让那么多小娘鱼都动了心，可这金莉莉为何不为所动？

这天，申伟下班后就跑去找金莉莉。可是金莉莉还是不大愿意见他。申伟以为金莉莉是对自己的条件不满意。他掂量着自己，怎么说在厂里也是有门手艺的人，最近还被评上了先进，连师父都夸赞他呢！家里头也为自己的婚事都准备妥当了，四十八只脚即十二件家具、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一个大衣橱、一张桌子、四把折叠椅、一个五斗橱、一个梳妆台和梳妆凳，一一备齐，外加自行车一辆和半导体一部，单位还特意安排了婚房，申伟怎么都想不通，他这样的条件，金莉莉怎么会那样的不待见呢？

七月，正值盛夏，四点多下班后，申伟便蹬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到金莉莉的厂门口，头顶上的太阳还辣花花的，穿过梧桐树的空隙往申伟的白色老头背心上照，这背上立马就热烘烘一片，知了也不停地在耳畔歌唱，申伟一用力蹬着自行车，头上就冒出豆大的汗珠来，滴滴哒哒的一路。他受不住了，在阴头里停下来，拿起手里那块已经洗的有些发黄的旧毛巾擦汗，正好路过一个挑着棒冰箱子的老头，他看了一眼，走上前，问盐水棒冰多少铜钿？

老头问，要几根？一根五分洋钿，两根么，就算八分洋钿。

申伟盘算着，从口袋里摸出五只角子，就买了一根盐水棒冰。老头从盖着棉被的箱子里拿出一块棒冰。申伟捧在手掌里，直呼，冷的真适宜！但他不能用热热的掌心捧着，棒冰是要融化掉的。他赶紧骑上车，加快蹬的速度，到了金莉莉厂门口等着她下班。

门口传达室老阿爹看见了，对着他说，小伙子，你用你的毛巾捂好棒冰，不然要烊特的。申伟这才用刚刚那块毛巾把棒冰包住。

金莉莉从厂门口出来了，她剪了短发，看起来清爽舒服，一件小碎花的白色衬衫，底下的黑色工作裤，她没有自行车，上下班都靠走路的。

申伟立马围上去，莉莉！他很亲热地叫着。还剥开毛巾，把盐水棒冰递了过去。

金莉莉不领情。推开他的棒冰。我不要吃，你吃吧。她的回答还是冷冷的。

你看我都买了，不吃要烊特的。说着，申伟替她剥掉棒冰外头的纸，把冰棒喂到她的嘴巴边。他的动作被其他下班的同事看见了，都是厂里的女工，见到这副腔调，自然都躲在一旁哈哈笑了。这一笑，金莉莉就更不肯吃了。

莉莉，你就尝一口吧。申伟求她。

说了不吃就不吃。金莉莉说完，有些生气了。她头也不回的走掉了。光剩下了申伟一个人，同一根化掉的棒冰，棒冰一滴一滴地融化出水，水淌在他的手上，一股咸咸的味道。

自从申伟来过后，金莉莉下班总是很忐忑不安，生怕又撞见他了。他荒唐的举动，已经让金莉莉成了厂里头流言蜚语的主人公，她每次走过都能听见大家背地里的议论。那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到处流窜，一会儿说她是狐狸精专门勾引男人，一会儿说那个男人不要脸，又一会儿传出了她同好几个男人有染的事……越发的不可收拾了。

金莉莉上下班尽量低调，她戴了个帽子，压低帽檐，且快速的走过门口，生怕又撞上那个申伟。不过也奇怪，好几天了，申伟都没有再来。她的心里倒有些轻松了。

夏天转念过完了，秋天跟着屁股就来了。时间如白驹过隙，再过几日就要立冬了，这几日又是不停的雨，每每停了小片刻，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好几月了吧，金莉莉心想那个申伟总归算是死心了，她似乎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对申伟的防备也渐渐放了下来。

这天早班下班，又加了一会儿班，走到厂门口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初冬的天，很早就黑了，但她还要赶去夜校上课。匆匆买了只馒头一路吃一路走。走着走着总是感觉有个人影一直尾随着自己。她心里有些害怕。到了夜校便加快速度进了校门，才送了一口气。

九点多下课，夜就更黑了，她走出校门口，在昏暗的路灯底下定了定神，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加油！脚下的步子也是迈的很快的，就差一点要跑起来了。一路急急匆匆地，她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但是她还是感觉到有个人影紧紧跟着她，可是回头又不见了，她不敢再回头了，又是一段小跑。加油！马上就要到家了！她不断跟自己说。但是回家必经之路就是门口有一段“黑弄堂”，她平日里白天走都提心吊胆，现在晚上了，更是不敢走了，听说是以前在那里吊死过人的。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迈开腿，谁知道，竟然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脚被扭伤了，肿起了一大块。就在此时，那个人影越来越近，她害怕地哇啦哇啦大叫了起来。

别叫！人影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她才看清原来是申伟。

申伟见她受伤了，立马拉开她的袜子在昏暗的灯光里看伤势如何。

申伟！你要吓煞我呀！金莉莉生气地骂他。

我才没有呢，我是在一路的保护你！

保护？哪有你这么鬼鬼祟祟的保护？光一个人影，也没声音的一直在后跟着，你这样十足就像个鬼！吓煞我了！金莉莉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她是声音极其好听，是典型的苏州腔，但这说腔又有别于其他小娘鱼，除了好听，还让申伟怎么听都听不腻。

申伟见她哭的稀里哗啦的，哪里受得了见她这么伤心，他心疼极了。把金莉莉往自己背上一背。好了，不哭了，小娘鱼，是我不好，我背你回去！你可千万不能不要了，你看你都受伤了。不由分说的，申伟就直接背了金莉莉就走，根本不去理会她到底会不会拒绝。

躲在申伟背上的金莉莉突然有股温暖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在昏暗的路灯下，她觉得这个男人傻里傻气的，她对他也没有先前的冷淡了。

她脚扭伤的这段日子，申伟每天跑来照顾她，每次总是动静很大，搞的左邻右舍都认为申伟就是金家的毛脚女婿。最后，他为了澄清大家口口相传的“谣言”自反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完成了对金莉莉的求婚。

可金莉莉的脸却一沉，满脸的不情愿，她对着他说，申伟，你会后悔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但语音语调是那么的执着，仿佛带着一颗一意孤行的心。

申伟说，我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金莉莉把他领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认真地说，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认认真真地听，听完，如果你后悔了，可以随时从这扇门离开，如果你不走，我们就结婚。金莉莉非常严肃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申伟说，好。你讲，我听。

三个月后，申伟同金莉莉领了结婚证。一年以后，金莉莉生下了申岚。可没多久，金莉莉就同申伟离了婚，并且从此离开了苏州。

申伟泪眼婆娑地摸着他同她仅有联系的那本“离婚证”，他轻轻翻开，仔细看着上面每一个字，他想了当年她在房间里同他说，她已经，不是，小娘鱼了。他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让他没有离开房间而选择了结婚？在那个年代，这个噩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如何的伤自尊，他却卸下了宝贵的自尊去选择接受事实。他善良的包容啊，成就了金莉莉的任性与放纵，他愚钝的包容啊，也成了自食其果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