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虽然清明,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然而终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于是提了一盏小小的风灯慢慢走回去。
月色笼罩如轻白色的雾气,山路崎岖,又多巨石,我也走得小心翼翼,偶尔听见有什么鸟儿飞过去,“唧”地一声遽然飞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间十分嘹亮刺耳。
我虽然在这条路上走得熟稔,也终究小心。正聚精会神走着,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我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我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入他怀中,道:“你怎么来了”
却是阿晋在旁边笑嘻嘻道:“本来宫里开宴,我们王爷装着喝醉了,皇上才叫赶快送回府去。结果才入府,见宫里的人走了,这酒也马上醒了,忙忙地就往这里赶。”
我见阿晋在,忙从玄清怀里跑出来,正了正衣衫。我心下欢喜,口中却嗔道:“疯子,山里夜路最不好走。”
他靠近我,低声在耳边道:“是我想见你。”
我脸上一红,转过头啐道:“想见我就要来么,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又有谁在等你么。”
他捏一捏我的耳朵,笑道:“你自然没在等我——撒谎也不会,耳朵这样热。”
我正要分辩,忽地想起刚才的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方才为什么这样吓我可吓死我了。”
他呵呵一笑:“哪有人走路像你这般全神贯注的,只看着路,连我走在后头都不知道。”
我懒得理他,只说阿晋,“你也不学好,只跟你主子这样胡闹。”
阿晋告一个饶,嬉皮笑脸道:“娘子别生气,只看我们王爷这么晚还出来的份上吧。”
我低笑一声,轻声道:“谁生气啦。”
玄清这才道:“你一个走着,我不放心,所以才跟着你。”
我嘴角不由扬起微笑,低低道:“我自然明白。”又问:“还去安栖观么先去想太妃请安吧。”
他“恩”一声,把手里的风灯交给阿晋,道:“你亲自送娘子回去,我先去向太妃请安。”他看着我,眉眼间皆是喜悦,轻声道:“你等我回来。”
我含羞垂首,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他于是一个人往安栖观去,见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得远了,我才和阿晋慢慢往自己那里去。
《后宫甄嬛传4》54——金风玉露(上)
他来时,夜已经很深了,知道他要来,所以柴门也并未紧闭。
我在里头坐着,只对着烛火慢慢缝补一件秋衣。听得外头的门“吱呀”轻微一声,晓得是他来了,忙站起了身。
浣碧早在外头开了门,听得她笑语清脆,“王爷来了。”
果然是他踏着月色而来。束发的铜扣上沾了一点夜来的露水,莹莹发亮,连袖口和袍角也沾湿了不少,想是行走时在草悠缓缓向东流去,只微闻得流水溅溅之声,风吹过河岸长草的簌簌之声,反而觉得更加宁静。
我微笑道:“你要听歌么这个时候,阿奴可在睡觉呢,才不会来管你。”
他笑着拉过我,指着阿奴日间摆渡的船只道:“咱们渡河去吧。”
我摆手道:“可疯魔了,半夜偏要渡河。”
他道:“我来做船夫就是。”
我见他兴致颇高,于是不假思索道:“好吧。”
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动船桨,向河心划去,手势十分娴熟。我想起昔年在太y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这般情形,他在船头划桨,而我安静坐于船中,太y池中最后一拢荷花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而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与他携手而行了。
回首间,自己也是感慨万千,不曾想,还有今天。
一时心情欢快,不由自主打着拍子哼起歌来:“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首歌是阿奴摆渡时常常哼唱的。
玄清听我唱歌,回转头来微笑道:“很少听你唱歌,原来你唱得这样好。”
我微微羞赧,笑道:“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天天听阿奴唱,再怎么笨也学会了。”
他沉吟着微笑:“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说着只注目看我。
我心下清亮,“扑哧”笑出来,“你仿佛很喜欢这山歌么”
他道:“自然。比之诗词,山歌更直指人心,没有那样迂回。男女欢悦之心,也表达得更鲜亮直白。”
我婉然笑道:“人人心思曲折婉转,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
《后宫甄嬛传4》55——金风玉露(中)
他的背影颀长倒影在我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着。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这一刻在他身影的笼罩下来得安心。
不觉轻声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划船的手势还是这样熟练,难道时常去太y池中练习么”
他“嗤”一声轻笑,“即便时常去太y池划船,你以为每次都能遇上你这样扮做宫女偷跑出来的女子么”他看我,“那时候你的胆子可真大,敢这样偷偷跑去看禁了足的惠贵嫔”
“眉庄姐姐么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一想起眉庄,我心中总是牵念不已。
他安慰似的看着我,道:“她很好,今日我还瞧见了她。只是和从前一样不太和人来往而已。”
我想起他刚才话中对眉庄的称呼,不由微微蹙眉疑惑:“惠贵嫔”
“是”。他略略沉吟,道:“今年七月初一,也就在六日前,奉太后恩旨,皇兄晋了沈眉庄为正三品贵嫔,迁出畅安宫,别居衍庆宫为主位,另建存菊殿居住。”
听得是太后的恩旨,我心下明白太后必定还护佑着眉庄。而衍庆宫是宫中几所形制较大的宫殿中的一所,与眉庄从前所住的畅安宫、也就是敬妃的宫殿比邻而居,自是个十分好的所在。于是心下略略放心,神色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玄清继续道:“惠贵嫔拒绝了。”
我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是皇后为难么,还是安陵容作梗”
他缓缓摇头,“都没有。是惠贵嫔自己拒绝的。她自请独居棠梨宫。”
棠梨宫,我矍然惊动,那正是我从前的紫奥城中的居所。我心下立时明白,棠梨宫自我被拘禁、又被驱逐出宫廷之后,自然已成了众多嫔妃眼中的不祥之地,无人肯去居住,大约连玄凌也不愿意踏足半步了。
我被逐出后宫,奉旨带发修行,今生今世自然是要老死宫外,再也回不去了。那么与其我曾经所居住的宫殿他日被别的嫔妃奉旨雀占鸠巢,身为我的挚友,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宁可是要自己去住的。
毕竟我入宫数载,棠梨宫是我多年来唯一的安身之所啊。
玄清也似乎十分感慨,“惠贵嫔不愿居住形制富丽的衍庆宫,而是自请居住到被宫中所有人等视为不祥之地的棠梨宫,只怕从此之后,君恩更是稀薄了。”
我不由脱口问道:“她这样做,难道太后不制止么”
他感悯似的摇了摇头,“你与她自小交好,难道不晓得她的脾气么何况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宠,自然会顺水推舟的。”玄清划桨的手势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也慢慢缓了下来,“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为你好好守着棠梨宫,一人冷清居住了。”
我内心惊动,原来他拒绝玄凌的好意,另要迁宫居住,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棠梨宫乃是我和玄凌最后诀别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会让别的宠妃住进去。而一旦谁住在棠梨宫中,玄凌自然也是不愿再踏足一步的。也意味着,谁住在棠梨宫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见是没有分别的。
眉庄啊眉庄,她竟然对玄凌也决绝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也是,以她的气性,是宁愿孤老宫中,也绝对不会再回头向玄凌乞怜的。
我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想到眉庄如此绮年玉貌,却要独居在我的棠梨宫中郁郁终身,胸中更五味陈杂,忧烦不堪,道:“眉庄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
玄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你觉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么”
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神情来,“与其眉庄在我离开我很得圣宠,一人独撑大局与皇后、安氏和管氏等人周旋斗争不已,我情愿她安稳居住在棠梨宫中,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能平安到老。”我伸手去握玄清的手,“有太后的保护,而且又是失宠之躯,皇后她们是不会去害她的。只要眉庄平安,我只要她能平安,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玄清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的家族变故,我的离开,我的母女离散,眉庄未必不想为我报仇。可是如今的宫中,她势单力孤、孤掌难鸣。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为我去做什么。而太后必定是对她晓以厉害,太后也必定是答应了她什么,才会让芳若每月来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录的经文,证明我还活着,确保我还活着。那么,眉庄得宠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宁静。
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然而,我还有关心的人,于是问:“那么……”
他知晓我的心意,含笑道:“敬妃很好,胧月也很好。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胧月也很依恋她,母女情分很深。”
我心上十分安慰,不觉酒涡圆了起来,“那很好,有敬妃的爱护,我很放心。”
玄清道:“如今敬妃和端妃协理六宫,胧月性子又沉稳懂事,敬妃几乎一刻也离不开她。而且……”他刻意咬重了字音,“胧月是帝姬,不是皇子,而且这样年幼。”
我点点头,心口激荡难言,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玄清已经说的很明白,胧月是帝姬,永远不会威胁到谁的地位,而敬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旁人也不敢轻易动她。况且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时刻都带在身边,可见敬妃是下了决心一力要保护她。
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她父皇……”
“很好。”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安定,“有绾绾两个字,皇兄和母后自然视她为掌上明珠,何况胧月本身就很讨人喜欢。”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轻柔为我拭去泪痕,我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他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他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爱护你自己。”
我投入他的怀抱,轻而坚定的点头,哽咽道:“是。我要好好爱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爱着我的人。”
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清,谢谢你。总是给我带来胧月的消息。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亏欠她太多了。”
清的手势安静而温情脉脉,温言道:“你已经为她打算太多,她在宫里,会活得很好,身为母亲,你已经尽力了。”
《后宫甄嬛传4》56——金风玉露(下)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甘露寺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梵音入耳,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天际辽阔无尽,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有郁郁的河水蓬勃的气息,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迢迢不止。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简洁的衣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
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头发散碎地被风吹进眼中,我一次次拨开。他轻声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婉转接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仰头看他,“哧”一声轻笑出来。他下巴有新刮过的青郁的色泽,像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发,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
我一时调皮心起,用力拽下他额前一根头发。拔的突然,他“哎呦”一声,痛得皱了皱眉,道:“什么”
我一笑对之,道:“你方才不是说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么清郎青丝这样多,我便帮你拔去些烦恼情思,让你少少烦恼一些,不好么”
他大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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