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软红尘里韶华暗损 香碧螺中烽烟四起（1 / 1）

《金锁记》开篇说，三十年前的月亮……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三十年太远，不消几年时间，那些人、那些事、那时月已悄然远去，只留下陈旧迷糊的影子。

寻常人家的日子，宛如涓滑细水长流，每天都是不同的天，每天也是相同的一天。

悄悄变化的，是抱在手上粉团似的孩子上幼稚园了，是老人时不时病痛，还有自己——竟然发现有一根白头发!震惊，伤心，难以置信，忙不迭拔下来，通体雪白，如此扎眼，咻地丢进垃圾桶，眼不见为净。

看着镜里容颜，离远些且背光还好，光线照射下，皮肤细纹分明，眼睛红丝纵横，透着无限倦意。青春鸟飞去了，今朝的容颜老于昨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啊!惊心动魄，啪合上镜子。

开始关注护肤抗衰产品，传说sk-ii神仙水、号称“前男友”的面膜有奇效，出差日本时特地买了几盒。枣红色硬包装，半透明磨砂玻璃瓶，外观高端，倒在手心闻一闻，有一种奇怪的唾沫味。使用后脸上好象扫去一层黄气，皮肤明显通透。然而用久了，不外如是。

又说lamer是贵妇品牌，抗皱保养明星产品，止不住心痒痒入手，几千元一小瓶精华露，眼霜面霜精华液喷雾等集齐一套基本护肤元素，少不了过万元。一厢情愿认为贵总是有道理吧，每一件昂贵的化妆品护肤品背后，都是女人不甘青春老去的自欺欺人?

寻常的周末，不外出的时候，各得其所。一簇簇嫣红的、艳紫的勒杜鹃，灿若蒸霞，艳盖桃李，衬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看着心情明媚。

宝爸翘着腿看电视，一脸童真，看到高兴处哈哈笑起来，快看，这个好有趣。没有烦心事打扰，他很容易开心。

我蜷坐在阳台的藤编半圆悠闲椅上看书，随便一本闲书，这种时候最适宜不过。

一姑娘在沙发上玩玩具，拉着我看她装扮的娃娃乐园，芭芘们或坐或站或卧，高低错落，动作各异，背景是乐高公主城堡，竞像拍电影海报。夸她娃娃们布局很有创意，一姑娘一头扎进妈妈怀里撒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是我，是我设计的，妈妈抱!又埋头玩去。学校生活多姿多彩，英语嘉年华、才艺表演、绘画比赛，不亦乐乎，冷落了家里一众玩具宝宝。难得在家，忙着和芭芘姐姐们聊天玩游戏呢。

这套中式布艺沙发，红木底座和扶手，镶嵌布艺垫子和靠背，手绘中国写意画，蓝白灰色调，坐椅宽大，质地精良，窝着很舒服。然而当时买家具时，宝爸当众大发脾气，导购小姐不无理解地看了我一眼，装作有事走开，免得尴尬，那一刻真是心灰意冷，兴致败坏始尽。

宝爸的脾气，交往时已经流露。结婚了，戊辰竟然只给我一半婚假，只得挑附近的地方蜜月。彼时以奉献为已任，不觉有何不妥。

晚上在景区步行街，宝爸倒霉地踩了狗便，心情不爽，竟然迁怒我，对我发了脾气。作为幸福的蜜月新娘，理应从里到外被宠着，甜蜜蜜的吧。那一刻心情晦暗之极，虽然宝爸当即道歉了，至今记忆尤新。

除了偶然发发脾气，我们很恩爱。出入必拉着手手，莱看到几次宝爸到公司接我，拉着手离开的样子，羡慕地表示她的老公从来不会如此。宝爸甚至孩子气地不避人前，总是从背后抱着我，摇呀摇，宝宝呀宝宝呀地叫唤。父母尴尬地，只得装着若无其事。

结婚时，我从来没有买房的念头，一则手上没有几个钱，二则，对于和一家陌生人住在一起，需要处理什么问题，并没有概念。新婚那一年的春节，宝爸值班，年三十也不回来，年夜饭竟什么准备都没有。往年只负责大快朵颐的厨艺小白，硬着头皮做了一道魷鱼炒西兰花，结果糊了一碟。头一次过年如此冷清委屈，躲起来掉眼泪。

婚后不过一月，婆婆的情绪逐渐低落，天天愁眉苦脸。宝爸说她有点抑郁，我从来没有接触精神疾病领域，不知道抑郁的严重性，以为只是性格负面，一时的情绪罢。晚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还讲了一堆道理，什么儿女成才，有家有业，您老人家应该安享晚年云云，劝了一通。她不接你的话，翻来覆去说自己的，无异对牛弹琴。

有一晚，婆婆发作了，隔着房门，在外面骂了一个多小时，提了菜刀要砍门。有宝爸在我身边，我也不觉害怕。第二天，婆婆一改昨晚的凶悍，拉着我的手可怜巴巴地说，我错了，求你原谅我吧。什么鬼?!宝爸家人云淡风轻，显然经常这样，不当

回事。

20-30-40岁的想法完全不一样，年轻，不懂事，我竟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以为有爱万事休，若无其事继续过日子。然而，据世界卫生组织一份报告指出，全球抑郁症患者约4%，估计十年内会提高到18%!时至今天，大众对抑郁症的认知还是远远不足的，我是大众里愚昧的一个。

但是，自此一直到搬出去，我再也没在他家吃过饭，宝爸带着我吃遍他家附近的食店。宝爸家属于老旧城区，一扎扎电线在空中横七竖八掠过，有些年纪的大叶榕树，须须根根低垂在青石地板上。石米铺的旧楼外墙，爬着藤曼和青苔。转角处有一间咖哩鱼蛋店，他家的鱼蛋特别弹牙，咖哩味道非常醇正，每次经过都要排队买上一串。往前一家是牛肉面大王，手工拉面软硬适中，骰子一般大小的牛肉颗煮得绵烂浓香，浇上辣油，另配一碟卤豆腐和鸡蛋。非常可口!至今记忆里齿颊留香。

现在店铺已经几易其手，再也吃不到原来的味道。是什么默默地变了?或者从来没有变，变的只是时间，是我们的认识。宝爸对于他的原生家庭，情感比较复杂，有爱，也有厌烦。而我，情感上不喜欢，责任需要承担。相爱是两个人的事，结婚却是两个家庭的事。这是年少不明白的道理。本质上都不坏，对工作父母子女有责任感，人际交往心存善意。然而，两性间的浓情蜜意消耗在日复一日的家长里短，只剩下兄弟姐妹般的家人情感。多少人婚后默默变成这般状态?!

今天的社会，孩子从小就要开始拼搏，不然“输在起跑线上”，好累好累。我很不喜欢却无能为力，还不得不督促一姑娘努力。

想来想去，自己却从来没有不顾一切地努力过，因此，学习一般，工作一般。经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努力到无能为力，拼搏到感动自己”，每听一次鸡皮疙瘩脱了一层又一层，三观不合，无法勉强自己改变，也无法让自己适应。这也是我的不合时宜。

像今天这般放在管理岗位，和戊辰王申癸西一千人间精英周旋，实在是时也命也，被摆在台面，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愿。

听完癸西的话，面对这个危机四伏的局面，更加漫无头绪。跟戊辰久了，什么人什么事都会想复杂，如果直线思维，一定遭他痛批，没有政治觉悟!丁卯有自己的独立思想，他的行事作风，是我比较欣赏。莱、拉、花一众门徒，还是算了，和他们相处简直费尽心思，拐弯抹角的机关一重接一重。

癸西回来了。他分管生产，与调达息息相关。有过探病那一出，更因为戊辰的关系，一来二去，熟悉起来。有一次在他办公室喝茶，秘书奉上一杯碧绿的香茶，闻之一股沁人的花果香味。品一品，客户送的碧螺春，他笑到，又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我想搞死你们，分分钟的事，只要向总部汇报没有材料，生产跟不上，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这头话音刚落，那头就出事了。

这边厢，总部监察派人下来调查，原因是壬申一封邮件到监察，投诉调达统管后，工具劳保等保障物资迟迟不到货，效率大幅降低，影响员工生产效率，影响员工身心健康。壬申果然简单粗暴，嚣张跋扈，大刺刺直接出手，懒得遮掩。

那边厢，一夜之间几家铸铁厂关门了。工厂主苦着脸说，真不能开工，我也着急，厂房不知关到什么时候，眼看要倒闭了。你们过来和政府一起聊聊吧，你们脸大。

工业马达的外壳是铸铁铸造出来的，沉沉一大坨，生产工序多，烧结、熔炉、喷砂抛丸、锻造等等，烟简呼啦啦直排烟，生产过程很不环保。

“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国家环保政策严控越严，下面执行简单粗暴，关停一片。铸造工厂多是小作坊，打不死的小强，练就一身应对政策的本事，以为政策一阵风过去，春风吹又生。岂料这次政府动了真格，日日夜夜派人盯守环保重灾区，不能夜里偷偷开工，否则拉人封厂，必须证件齐全，检测合格才能复工。

癸酉夜里通电话，认为总部派人调查是颇为严重的问题，语重心长地表示，丙寅和王申穿一条裤子，监察的调查，要重点注意处理回应。在我看来，壬申的投诉也罢了，没有铸铁才是头等大事，快把我愁死。癸西的关注点却是壬申的动作，看来癸西对政治斗争相当敏感。

带着小使者，一路上风尘扑扑，先跑了所有客户，三无厂家干脆关门大吉，证件齐全的工厂开工率也是稀稀拉拉的。其中一家主要客户，老板一颗光头，好像一只油光可鉴的大油桃。他正在不紧不慢地泡功夫茶，一见我们连忙起来握手问候，热情得像动物园里的金丝猴，看着游客手里的香蕉跃跃欲试。

功夫茶是一项挺考功夫的细活，考察过不少工厂，很多工厂主都会在会客室配套功夫茶。光头倒出一撮碧螺春茶叶，取85摄氏度开水茶叶冲人玻璃茶壶中，盖子撇去表面的茶末。初沏第一道茶用来浇冲杯子。再灌入开水，茶叶洗去迷尘，在热水的滋润下，片片叶子缓缓舒展，丝丝绒毛分明，汤色慢慢浸润成春天枝头上浅绿色的新芽。第二道茶，可以正式喝了。梅、兰、竹、菊四只小巧的茶杯并围一起，茶壶巡回穿梭于四杯之间，每杯冲至七分满，壶中茶也刚好斟完，剩下余津一点一抬头依次点入四杯中。

小使者几次想说话，我制止了他，耐心等光头老板把茶泡完，细细品一口茶，一缕含了桂花甜味的茶香在口腔缭绕，温润顺着喉咙滑入腹腔。

“好功夫!好茶!”我赞道。光头颇为欢喜。

小使者开始说业务工作，光头比我们还委屈，一咕嚕倒苦水:

“我们也想赚钱啊!之前被你们忽悠上马这么多机器，几年才那么点活，又不能通用，生产线只好丢空，每天损失多少钱啊。现在忽然说要就要，还要这么大量，机器老化，要慢慢调整。再说了，还有几个月要过年了，你们知道，过年大过天。人家都准备回家，工人越来越难招，政府又天天查，你说怎么办?”

“我们借人给你吧，需要多少人，你开个数。回去我和癸总申请一下，要求工人到岗，培训完马上满产。”

光头老板没想到我会这么干，傻眼了，这都行?怎么不行，死马当活马医。跟戊辰耳闻目染，学到了一点，凡事要做到极致，还要有备胎计划。借人这事不一定行得通，至少打消老板推三阻四的念想。再说了，还有工厂老板有钱不想赚，不想多接单吗?

人生总是有许多第一次，每次经历都是一种人生阅历。事后回忆起来，多少辛苦都是故事。

寻常时候，行政问题从来都是总裁办公室和政府打交道，行政人员和政府一个拉一个磨，温水泡清茶倒也无所谓，这都急到火烧眉毛，没有物资没法开工，停大片，损失了公司的销售和利润，甲子岂不龙颜大怒大卸八块?也顾不得行政和业务边界，拉着工厂老板就上镇政府找书记。

汽车在干燥的太阳下奔跑，扬起的灰尘迷住窗玻璃。若是乱花迷人眼，心情大是不同啊。镇政府好像清水衙门，门庭冷落，草长莺飞，没有哨兵站岗，没有车水马龙，门面朴素得有点寒酸。书记是个30多岁的女子，宝蓝色碎花长裙，束着月白衬衫，外罩一件同色缕空网格小外套，打扮温婉低调，说话务实有礼。政府官员的形象，几时变得这么接地气?有几分喜欢。然而，感官很好，结果很沮丧。这是自上而下的政令，地方政府必须执行，没有余地。就差一句没有说出来，搞不好，自己的乌纱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