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往后的岁月里,云琊便一味痴醉于修行之中。报仇之事彻底了了,他愈发心无旁骛,修为提升甚至比以往还要更快,不到十年,已成为昆梧山中仅次于师尊和大师兄的修者。
这种局面,直到月清尘入了昆梧山,成为他师尊晖霄君名义上的二弟子,才有所改变。不过名义上到底是名义上,月清尘常年不在山中,不是在北冥就是在九州四处游历。云琊鲜少见到他,提及他时言语虽多有不屑,也无非是因为些觉得他年纪小,入师门又晚,即便修为高,位次也不该排在自己之上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并非真的讨厌他。
更何况,当年在潇湘那件事一直埋在云琊心中,让他觉得这小子整天独来独往,平素行事又忒不注意,没准哪天不留神就着了别人的道,若非当年自己仗义出手,他还不知要落到如何悲惨的境地。于是,云琊便自动将照看月清尘的责任抗到了自己肩上,表面上只冷眼旁观,暗地里却替他挡了不少麻烦。
这不少的麻烦之中,就包括,为数众多的求亲者。
有一次年节前,月清尘难得回山。他负剑行在半山道上,与扛着枪迎面走过来的云琊狭路相逢。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身,想让对方先过,云琊却顿在原地,上下打量了白衣青年几眼,偏头吐出口中衔着的草茎。
“祖宗,你可算舍得回来了。”他似笑非笑般瞧着月清尘,“知道吗?今年找你求亲的人数又创新高,还都是各个门派有头有脸的宗师级人物。哦,有一个不是,那合欢宗宗主南琼竟不知廉耻,来求过几次亲,连彩礼都送了一车又一车,好像志在必得,你说好笑不不好笑?唉,这世道怎么了,何时竟时兴起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了?郁姐都快疯了,我也快疯了,所以你回来得正好,这堆烂摊子,就交给你自己来处理吧。”
月清尘冷冷瞥了他一眼,抬步从云琊身边走过去。擦肩而过时,他淡声道:“我会处理的。”
“月清尘,”云琊回身叫住他,懒洋洋道:“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招男人喜欢?”
白衣青年已走出很远,闻言猛然回身,常年静寂的寒眸内终于浮上一丝恼意。云琊瞧见,顿时放声大笑,肩上扛的枪险些给抖得掉落山涧,却又给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云琊本以为,月清尘回来了,这人就算全了,整座昆梧山都会在欢乐祥和的气氛里度过这个年节。可没想到,这个节,他还是没能过成。
除夕前夜,山中察觉天边有血色弥漫,认为或是不详之兆。当晚,有人在半山腰击响鸣冤鼓,九叠鼓声震彻群山,经久不散。云琊从入定中惊醒,匆匆披衣上了凌绝顶,见叶知秋如松如柏般立于孤崖边,神情凝重,字字都像染了血:
“师弟,有星罗道的道友来报,有合欢宗人在炅州奸杀民妇三十三名,陈尸荒野。而就在前日傍晚,无垢宗惨遭合欢宗屠戮,南琼将包括宗主千金在内的一百二十余人,尽数掳回巫山行宫,现下生死不明。子安,你掌刑律,我欲将此事交由你去办,你打算如何处理?”
第226章富贵花(六)
那时云琊是怎么答的,连他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咬牙切齿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只有两个字:“畜生。”
合欢宗早已经不配位列三宗之首,这点众人心知肚明。只是那位南琼宗主虽平素作风糜烂,却一直并未做出太过出格的祸事,又擅长用美人打通各层关系,是以在修真界靠山众多,一时间,竟无人能动得了他。
可眼下出了这种事,只怕连那背后最大的靠山,都再保南琼不得。
待叶知秋将合欢宗的恶行都一一列清了,便发了张盖昆梧山印的拿人公文给他。云琊点头接过,将指节掰得咔嚓作响,当即提枪下了昆梧山,直奔合欢宗设在巫山顶的行宫而去。
但他彼时尚且不知晓,合欢宗背后最大的靠山,究竟是谁。
当云琊赶到巫山行宫的时候,正看见那宗主的千金给人从暖菱殿内裹着白布拖拽出来,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表情凝固在脸上,痛苦而惊惧。而透过身上破碎不堪的白布和内里瘢痕可以看出,她根本□□。
云琊气得发抖,握枪的手却还是稳的。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枪挑了拖拽少女的那两个弟子,随后将外罩的靛蓝剑袍脱下,盖在女孩身上,然后将她小心地抱起来,交给身后紧随而来的昆梧弟子,让他们将这具尸身带下去好生收敛,等此间事毕,再一并带回家去。
随后,云琊一脚踹开暖菱殿虚掩的殿门,径直冲了进去。在一片呛鼻的烟雾缭绕中,他嫌恶地屏住鼻息,接连杀了几个冲过来阻拦他的人,而后一把推开内室的门,与正好披衣下床的南琼打了个照面。
开门的瞬间,一股近乎腻人的甜腥味道扑面而来,考虑到其间或许夹杂着合欢宗秘制的毒雾,云琊不得不先行闪身避过。
然而,就是在这一推一闭之间,让南琼寻到了可乘之机。暖菱殿设计精巧,机关重重,他不知在其中按下何处关窍,电光火石间,竟使得那扇门在云琊眼前重新闭合。
然而,区区一扇安在卧房口的重门,又怎能抵挡破得了山河之锐?待将那铁门悍然破开,云琊闯了进去。彼时烟雾已然彻底散去,他看清了其中情景。
南琼披头散发立在床边,身上只胡乱披了件宽袍,大半胸膛露在外面。他脸色惨白,嘴唇却红艳艳的,如刚饮过血,整体形象更接近于妖,而不是人。
“是你?”那妖人冷笑道,“又是你?”
云琊先前从未来过巫山行宫,也未曾想过卧房除了休憩,还能做别的用途。可眼下,他粗略一数,就发现这卧房的两侧边缘,各自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方药鼎,有的还沉默无声,有的却已接近沸腾。蒸腾的热气顶开鼎盖,露出在那些红汤中翻滚的森森白骨。
“看样子,我这驻颜汤就快煮好了,”似乎生怕对云琊刺激得还不够一般,南琼竟还笑眯眯地邀请道:“容隐君,要来一碗补补身子吗?”
云琊将指节捏得发白,才把体内强烈的反胃感压抑下去。他从怀中掏出一纸令状,“噌”地一声举到南琼眼前。云琊似乎嫌这里的气都是脏的,也不管南琼看清没看清,立刻又将令状收了回去,冷声喝道:
“合欢宗主南琼,淫□□女,罪大恶极,如今证据确凿,本君奉命前来拿你。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南琼肩膀颤抖起来,最后实在忍不住,竟哈哈大笑。他边笑边道:“想要我束手就擒,容隐君,你倒是说说,我何错之有?”
“你的错处就在眼前,还想抵赖不成?”云琊怒不可遏,“那女子尸横门外,这鼎中遍是白骨,三十三条人命陈尸荒野,你敢说,这些都与你毫无干系吗?”
“那三十三条妇人的性命,是为我手下长老所害。而杀人者的骨肉与血,此刻已煮在这药鼎之中。我杀他为那三十三条人命报仇,我何错之有?容隐君,你为何竟要抓我,难道不该成就我一个大义灭亲的贤良之名吗?”
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这真真是好一番的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云琊向来不屑与旁人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只冷冷道:“宗主不必多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你当真问心无愧,又何惧往昆梧山与我走上一趟?届时一切查清,若宗主当真无错,本君自会成全你大义之名!”
“随你走,倒是不必了。”南琼却忽然又转了口风,玩味般笑道:“不错,那三十三条人命皆丧于我手。小姑娘也是死在我床笫之间。至于从那小门派抓来的一百多号人,如你所见,已被我全数投进这数十座炉鼎中。可容隐君,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呀,若非性命垂危,我又怎会出此下策?”
“性命垂危?”云琊冷笑起来,“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就不是,什么狗屁道理?”
“没奈何,我这张脸,我这条命,就是比他们的命要金贵许多。”南琼爱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突然想到什么,表情逐渐变得狰狞起来,“我给人破了相,不得不抓人来做药引,你以为我想这样?至于我为什么受伤,云琊,不如你去问问你那同门的冷面美人,为何不肯乖乖从了我。若他乖一点,也就没后面这档子事了!”
“月清尘伤的你?”云琊忽然大笑,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他怎没直接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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