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诸神死后,多半形灭神不散,是谓“骨肉归于后土,气魂无所不至”。如白虎所言,不知从何时开始,廪君气魂早就不再回应人类祭祀,只剩它一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廪君雕像,回应进山祈愿的凡人。巴人尚虎,久而久之,山下凡人以为白虎是廪君化形,便传说廪君死后魂而有灵,化作白虎,庇佑一方。
江澄乍闻此言,因他是荆州本地人士,不免心头震动。只是震动过后……仿佛顷刻间线索全断了一般,莲花坞弟子不知身在何处,避水剑下落不明,身后还有不知何方势力在暗中窥探,这问题接踵而来,不免让他一手摩挲上紫电指环,杏眼半眯了起来。
那白虎叹道:“也罢。而今形势复杂,下咒者在暗,我们在明,倒不妨试试。”
柳清歌听它话里意思,知是另有他法,直接问道:“怎么做?”
白虎沉默一阵,目光在他二人身上一扫过一遍,犹豫道:“巴国灭亡以后,祭祀仪式多有失传,我们倒可以效仿古法祭祀廪君,看他是否回应……不过……”
江澄道:“不过什么?”
“不过……仪式若要进行,需得一名年轻女子当中持弓疾走,诉说祭祀诗文。”白虎目光在柳清歌面上停留片刻,见他眉目颇为俊美,然则周身剑意凌然,面如冰霜,不免揺了揺头,又见江澄披发抄着手站在一旁,眉宇间虽有一股难解的戾气,却是细眉杏目,五官十分柔和。
柳清歌顺着白虎所视方向把目光投给江澄。
江澄思索片刻正待说话时,抬头却接收到一人一虎这样的目光,反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恼羞成怒道:“想都别想!”
柳清歌并不作声,伸手解下先前在蛇骨庙空地上江澄捡起、后又在山腹里他背着了的包袱,扬手抖出一件外罩绉纱的紫色衣裙,草草一比自己身高体量,复又抛给江澄,面无表情道:“小了。”
江澄抬手下意识接了,掌中尽是丝绸滑腻的触感,恍惚忆起他随手捡的那包裹竟是当日李家大弟子委委屈屈装上女装的那个,登时心里十分懊恼,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痛楚还无处去说的感觉。江澄与柳清歌身形相仿,只是柳清歌略高他一些,肩宽不同。饶是这女装买的最大号,以柳清歌身形,恐怕还真塞不进去。
那白虎轻咳一声,轻飘飘插进一句:“我方才忆起,这祭祀仪式最好是由巴人子弟完成。这位朋友,你可是荆州人士?”
“我不是,”柳清歌作答,又顿了一顿,看着江澄道,“他是。”
这一唱一和听得江澄十分火大,偏偏此时情形,避水剑在廪君手中,祭祀若真能成,白猿之事便有了眉目。江澄身居宗主之位多年,倒也不至于分不清轻重缓急,只是……他嘴角微微上扬,脸上一派将笑不笑的讥诮神色,狠狠剜了柳清歌一眼,道:“柳峰主今日这笔账,我先记下了。”说罢竟是潇洒一转身,挈了这衣裙大步流星绕去了前面草丛茂盛之处。
白虎看了一眼江澄紫袍滚滚,满含煞气的背影,劝柳清歌道:“家和万事兴,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此间事毕,他说什么,你只忍着就是了。”
柳清歌:“……”
江澄与那套衣服搏斗半晌方才穿上,白虎却还得教他祭祀战舞与祭词。因为祭祀需在辰时,这样一磨蹭,真等柳清歌再看见江澄时已经又是晚上了。
月华当空,这两壁之中的一线天里,头顶月华洒下一地清辉,柳清歌升了火,闭目盘膝坐在火堆旁边,乘鸾横于膝上。他静坐片刻,忽然听闻前方草木摇落,衣物曳动的声响,江澄声音在远处不耐烦道:“我知道了。”柳清歌睁眼,中天明月,远处仿佛有人踏了一地碎琼乱玉走来。
江澄身量不矮,本来就是猿臂蜂腰的身材,如今一双长腿隐在裙底下看不真切,倒是腰带一束,一把劲瘦腰肢显露无疑。他未戴发冠,长发铺散下来落在肩头,去了几分凌厉气势,只是肤色白皙,天生神情里含了讥诮,纵使换了女装,也浑然不改那股通体傲慢的姿态。若是行走江湖二十年以上的人来看,定要赞这紫衣翩跹,恰似当年的紫蜘蛛虞三娘子。
倏忽间江澄已是到了他面前,柳清歌自地上起身,上下扫他一眼道:“挺合适。”
江澄深吸口气,唇畔挤出个笑来,咬牙道:“柳峰主若是扮上,想必更胜一筹。”
柳清歌闻言却只揺了揺头。他神色没什么变化,待要再说话时,那边却突然钻出个白虎,探了脑袋向这边望一眼,道:“祭祀时间快要到了,二位且跟我来。”
江澄与柳清歌对视一眼,检查了身上武器,便抬腿跟了上去。白虎在前方带路,绕过这两片山壁夹缝的地方,远处有一方巨石,那巨石的后面,是天然形成的一个溶洞。
溶洞初时极狭,一人勉强侧身能过。白虎索性在空中散了身形,径自出现在前方为柳澄二人引路。这样走了一段,地势愈发向下,溶洞逐渐开阔起来,终于到了一方平地之后,白虎停下脚步,嘴里不知用什么语言念了两句口诀。
这不大的空间内一股旋风刮起,黑暗中突然添了许多人声,一时嘈杂起来。江澄手上紫电光华大盛,柳清歌也颦眉按上腰间铮铮作响的乘鸾,待要发问时,那旋风忽地停止了。四面墙壁上火镰随之燃起,方才还空无一人的溶洞内,突然挤满了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各类人,手里都拿着各式乐器,还有人捧了祭祀物品,在中间空地上置办起来。
江澄惊疑不定,这群人说着巴人土话,或有穿藤甲的武士一起坐在角落喝酒聊天,或有小孩子聚在一处顽耍,唯一相同的是,四面火镰光影摇曳,映在地上,除了柳清歌与江澄和白虎外,这些人,脚下都没有影子。
白虎叹息道:“是招魂之法。一场祭祀,只有你们两人,断然是不够的。”
这些魂灵与先前山腹中所见大不相同,江澄与柳清歌互递个眼神——这时眼神却又好使了——两人都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不多时,那中间的祭台摆好了,有人上前来,口里咿咿呀呀说着,递给江澄一把包金镶玉的长弓。
巴人祭祀用的舞蹈,是从战舞而来。大抵是要一名年轻女子持弓疾走而歌,扣弦为节,周围众人在她身边舞跳,内容多半是夸赞盘瓠白虎之勇。
江澄伸手接了那弓,触手只觉弓身沉重,材质似玉非玉,弓身内光华流转,倒似一件宝器。他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持弓,足下运劲,翻身落在人群中祭台边,依照先前学成那样,拨弦疾走而歌。
“惟月孟春,獭祭彼崖。永言孝思,享祀孔嘉。”
柳清歌抬头。
他断没有想到再听见江澄歌声是在此种情境下。江澄音色适中,不算清亮,不算低沉,歌声好似玉石切磋,声色朗朗。
战舞节奏分明,歌词却是寻常琐事。不知本来妙龄女子唱来如何,江澄去唱,却能平白自激昂战曲中唱出一股昔我往矣,今我来思的时如逝水,不可追回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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