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是我阿姆喂大的。”那落下屠刀的吐蕃士兵大笑了一声,对同伴道,“希望回去的时候阿姆不要骂我,我也不想的。”
“能回去再说吧,你要是下不了手,等回去我就给你猎一只狐狸,把它的尾巴挂在你的帐篷外。”他的同伴笑着打趣他。
两人说着,面上露出愉快的笑,然后在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钦陵时停下了笑声,杀马人转口道:“这马肉会送到于阗王宫吗?”
他的同伴耸了耸肩:“当然。”
然后两人无声地收拾那匹死马,钦陵眼中有怒意积聚,却蓦然转身离去。
被楚军围困日久,吐蕃士卒渐渐开始迁怒于城中的于阗人和楚朝人,原本只是抢劫粮草,后来便开始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倒也不是为着缓解目前的困境,只因满腔戾气无处发泄。而身为楚朝公主的李禤亦难逃劫数,钦陵部下多次要求处死这个楚朝嫁来的公主,皆被他强行按了下去。钦陵无视了部下的又一次暗潮汹涌地躁动后,忽然想再看一眼李禤。
钦陵回到于阗王宫内李禤所住的房舍,看见李禤的侍女槐绿正在浇花,而李禤歪在榻上翻着一册汉人史书。他不由屏住了呼吸,忽然一拳狠狠地锤在墙壁上,那一拳的力道极重以至鲜血迸出,李禤不由吃了一惊,放下书册便立时起身想近前查看,却因身子虚弱而晃了一晃复又坐了回去。槐绿连忙停下工作上前扶住她,语中带泣:“末蒙千万保重身子,再多进些吃食罢。”
“便如此,外间尚不知传到什么地步,倘若依你所言,不久当如何?”李禤叹了口气,也不去管钦陵的伤了,只向他摇了摇头道,“如今这情形,咱们是要输了罢。”
钦陵沉默许久,才道:“我命人送你走。”
即便至此地步,这个吐蕃赞普竟也不肯送她归楚。李禤一时不知是悲是喜,最终只能默然。他们私下相处,钦陵总是用汉语与她交流,但他的汉语终不能像长安官家子弟那样曲折委婉,李禤听了他这样直白的话,忽然又有叹气的冲动,好歹止住了,只轻轻一笑,却摇了摇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这样的行经,在我们汉人里也只有幽王之流可比了,赞普可不许同他们一样。”
钦陵淡淡地道:“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也太丢脸了罢,在吐蕃是要被挂狐尾的。”
“胡说,谁敢将狐尾挂在赞普的帐前?”李禤笑道,然后似是有些疲倦了,“你若不忙,便同我歪一歪罢,若是忙便不敢相扰了。”
钦陵闻言犹豫了片刻:“我等你睡着再走。”
李禤终于又叹了口气:“那不成,你这样,我便睡不着了,你还是去罢。”
等到钦陵离去,李禤从榻上起身,淡淡地向槐绿道:“这几日也练了许久,可会梳汉人发饰了?”
槐绿忙道:“会了。”
居摄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按捺已久的楚军开始攻西城,这场战斗持续了两个昼夜,到了十五日的白天,城头忽有一白衣人击鼓,城下的李祁定睛一看,隐隐约约地竟有些不敢认。
她想着那大约是她的长姊李禤,可分隔时日太长,李禤和亲远嫁的时候她在城楼上目送她离去,因着不是自小一处长大,她对这个长姊向来无甚感情,印象里只是一团苍白模糊的影子。李祁在延英殿里同冯昭辅一党争论是否该接李禤归楚时李玚讥讽她虚情假意,原也没说错。如今李禤仍旧穿着素白的汉人衣裳,发饰是汉人的堕马髻,倒不像是个和亲的公主。
一见李禤出现在城楼上,吐蕃士兵立时便露出了刻骨的敌意,若非顾忌她身旁的护卫大约是要动手令她尸骨无存的。李禤登上城楼举目望去,寻了半晌才遥遥看见统帅打扮的李祁。她也有些不敢认,看了片刻才确定了些,便放下鼓锤,微微笑了。
她幼时承教与杨公赡,从他那里不止学了女德,还学了许多忠君爱国的道理,亦知道昭君文成的典故,可如今那些经史子集流水般涌来再逝去,留在她脑海中最深刻的一句却是《明妃曲》里的那句“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大约是有些辜负了老师的教导。
她在心里想着,又想这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然后她站了站,积攒了些力气,迅速提步登上城楼纵身一跃,就那么直直坠落下去。
一时城上有惊呼声,护着她的几个护卫连忙伸手拉她的衣裳,却发觉她早已暗自剪断了衣带。
李祁骑在马上,听见西城城头的动静蓦然抬眼向前望去,在兵士攻守之间,隐隐看见了一袭白衣和一摊暗红的血迹,夹杂在诸多兵士的尸首间,那白衣显得格外刺目。
而在她的记忆里的那道苍白模糊的影子,也渐渐渗出艳色来。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而又出人意料,顺理成章的是钦陵宁死不降,出人意料的是吐蕃人负隅顽抗,竟也十分难对付。好在李祁这样的事见得多了,鏖战了一日一夜,破了西城。
至此,楚朝与吐蕃的战争历时数月终于完结。吐蕃赞普钦陵此次亲征安西于阗,然以身殉城,西城中剩余的吐蕃人拼死杀出,被侯在城外的楚军伏击,其中大半做了俘虏,只有少部分回到本国传递消息。吐蕃赞普身死的讯息使吐蕃国内动荡,外交善后的工作自然便不须劳动李祁,自有朝中人接手。
在西城城破那日,李祁命人收殓了长姊永安长公主李禤的尸骨,又在于阗宫中寻到了被乱刀砍死的侍女尸首,那侍女死状极惨,大约生前很受了些折磨,到死手里还拿着一支白珠珰翡翠的步摇,那步摇尖锐的柄深深扎入侍女的脖颈中,想来或许是她不堪凌辱折磨自尽了。
然而李祁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侍女的尸首,倒是身侧纵马上前的高峤轻轻叹了口气,等到李祁闻声向他看来时却含笑道:“幽州多骑射,结发重横行。一朝事将军,出入有声名。从此于阗和吐蕃的财物土地与牛羊,亦有长公主的一份了,末将也能沾些光。”
李祁不置可否道:“你往日里说话并不是这样不谨慎的,怎么如今眼见永安长公主身死,也不说些应景的话,反而说起出入有声名这样煞风景的句子,教孤还以为你转了性子。”
高峤默默看着打扫战场的楚朝兵士,许久才缓缓开口应声答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此言于节帅如此,于吐蕃赞普钦陵亦如此,他将永安长公主带至战场大约是要以此相挟,永安长公主大约也是洞察了钦陵的毒计,才行此大义之举。末将以为永安长公主乃为国而死,是为国士,真正是死得其所,长公主见识高于末将不知凡几,自然也是这样想。至于末将适才所诵之诗,不过是与往常一样的心思,为长公主高兴罢了。”
“你说岔了。孤在围城之前遣了二十个探子入城,到如今回来的只有两个,一个被割了舌头,另一个被砍了双手,缘由是吐蕃人粮草不济,迁怒于异族人,楚朝人首当其冲便被视为死敌。”李祁安静而平和地道出她围城之时城内所发生的残忍屠杀,仿佛已经经历过数次相同的情形一般,“所以永安长公主作为楚朝和亲过去的公主,活到孤下命令攻城之时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高峤不由下意识地询问:“那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李祁淡淡地道,“无论如何,永安长公主是为国而死,正如你方才所言,此乃大义,圣人知道了,也该下诏嘉奖的。命传令兵来,孤要写战报了。”
“是!”高峤立时肃然应道。
永安长公主李禤殉国的消息传到长安时,大明宫里的人们早已尽数换上了冬衣。因李禤已死封赏无用,李玚便破例晋年幼的永平郡王李泱为楚王,加了两千户的食邑,并晋长安长公主李祁为凉国长公主,且正式授了李祁藩镇统兵之权,尔后复派人与吐蕃派遣的来求和的使节商议战后之事。
冯昭辅教李玚召入大明宫时,心下对李玚将要说的事已有了猜测。
李玚早在太液池边立了许久,见黄门官将冯昭辅带到,果然道:“朕原想着待吐蕃事毕,便将子望召回,却想先问一问舅舅的意思。”
“衣宵寝二难,食旰餐三惧。为臣者自当为君主解忧。”冯昭辅心知此番无论如何也阻不得,纵然面色发冷,却仍旧退步复又行了一礼道,“臣以为甚好。”
于是李玚仿佛松了口气一般:“子望走时朕说他是衰桐凤不栖,不知如今,他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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